【顺懂】雾霭


 

 

1

 

李懂刚进部队的时候,身高一米七不到,那会队里公告栏很高,李懂总要踮着脚看,他一手拿着块毛巾,一手拎着桶水壶看得仔细。

身后来来往往换了好几拨人,李懂还在那儿晃着,好像有不把通知挨个看得清楚,就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日子往后过,李懂的身高蹭蹭地上窜,到还是绒毛的发型,罗星说:“你这人,怎么光见你长个子,不见老啊。”

 

李懂是先认识的罗星。

那个时候他还没进蛟龙,上面安排他跟着罗星学习,罗星比他大不了几岁,却非常出色,李懂时常和队友高歌师父的厉害,有一回传到罗星耳朵里,对方笑的一口大白牙,一把搂住李懂的脖子说:“要说厉害,顾顺可比我厉害多了。”

罗星说话的时候带有谦虚的成分,可顾顺的大名,第一次以这样的形式传进李懂的耳朵里。

他对这个只闻其名却从未见面的人充满好奇,问过罗星几次,对方开玩笑的说,你还是不要认识的好,这个人欠兮兮的。

 

后来,李懂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遇见顾顺。

南方的冬天,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他穿着夹层的军大衣哆哆嗦嗦跑完步,落了大半截,自然被罚去做引体向上。

顾顺小跑两步而来,顺手将自己手里的军服挂在单杠上。李懂还在喘着气做,手臂肌肉的颤抖,彰显了他还不够强壮的体格。

顾顺扭头看一眼,笑起来说:“平时多加强训练,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没上战场就倒在这里了。”

李懂松了手,落在原地,喘着粗气不说话,汗从耳边流到脖子上,滑落进毛衣里,粘糊糊的湿了一整个背脊。

后来顾顺说他心事多,总不爱往外说,他觉得没毛病。

 

顾顺比李懂高大半个头,需要仰着头才刚好对上对方的眼睛,李懂就每天喝牛奶,少年多心思,想着肌肉比不过别人,至少个头不能落后。

结果喝了小半年,身高没什么起色,人倒是白了不少。

再后来,有一段时间李懂窜了个头,大概是到了该长高的年纪,李懂每天都往宿舍门上划线,昨天高了半公分,今天却没长进,明天又高了小半个指甲盖。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黄色的铁门被划出厚厚一小个长方形来。

李懂看着横线干着急,又想象顾顺大概在什么位置,他在内心与自己斗争,起先自己也没法解释,后来想明白了,大概只是想与那个人并肩。

 

个子到了一米七十六的时候又落入瓶颈,这个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纠结,可是顾顺却又时不时地刺激他两下。

每次低头去揉李懂的脑袋,都忍不住比划一下和自己的差距,这让李懂很心烦。

罗星说,顾顺这小子和谁都其乐融融,偏偏和你打闹,李懂在心里笑起来,面上却依旧毫无表情。

 

 

 

2

 

罗星把自己的枪杆擦得锃亮:“擦枪,是狙击手的第一步。”

“你上次不是和我说,沉淀心情是狙击手的第一步么?”李懂问。

“有吗?”罗星毫不在意,“那就第二步吧。”

李懂在一旁托着腮看,罗星手里那杆枪和顾顺的不太一样,他又想起顾顺欠扁的神情,说:“也没见顾顺擦枪啊。”

罗星抬脚就往李懂小腿上招呼:“小没良心的,到底谁是你师父。”

李懂被踢了一脚,吃痛地呜呼:“是你是你。”

那会李懂心里还没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蹲在半山腰上架枪的顾顺很酷,带着点于千万人之中款步而来的意思。

 

李懂那个时侯眼里看得见顾顺,自然没少被罗星调侃。罗星总说,顾顺那浓眉大眼的脸,简直是赤裸裸地欺骗,也就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才会陷进他的假面里。

“你该不会是嫉妒人长得比你帅吧?”李懂问。

“得,又一个年少无知的小孩儿沦陷了。”罗星一脸悲凉。

小的时候,李懂喜欢偷偷地打量人,生性内向,逢人便往后退,自我保护地厉害,好像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后来长大了,性情变得开朗,但总归还是一副对谁都温和礼貌,却昭显生人勿进的架势。

说到底还是不感兴趣。

 

对任何事物都保持距离,人进一寸,他退一尺。罗星说他故步自封,他反驳说,我这叫温润而泽。

后来遇见了顾顺,什么温润而泽,什么故步自封,全是他妈扯淡。

 

 

 

3

 

再后来的两年,李懂一直跟着罗星混。从先前的集体宿舍搬去双人宿舍,队里有意要李懂做罗星的观察员。罗星帮他整理宿舍的时候从盒子里拿出两件东西,其中一件是日记本,姜黄色的皮质封面,有一个小搭扣。

罗星拿在手上晃了晃问:“你还写日记?”罗星说话的时候,手自然地要去开搭扣,还没掰开被李懂抢了回去护在怀里。

罗星笑起来,小孩还有了秘密,来来来,和我说说心里话。李懂翻了白眼跳着脚把笔记本放在床头,想了想又往里塞了塞,拿枕头盖住小半截,就好像守住了天大的秘密,这才安心地继续整理东西。

 

其实李懂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空白的笔记本里只是夹了张照片。

冬天的时候李懂跟着罗星顾顺去爬山,原本这个计划里没有李懂。

罗星从部队拿了个登山包往里面放东西,赶上来借热水的李懂,以为师傅要背着自己上战场,一问才知道队里休假半天,罗星约了和顾顺爬山。

 

罗星向来爱和顾顺比赛,训练场上比的不够,空下来了还要比,说是谁后爬上山顶请客吃饭。

李懂听了顾顺的名字,眼皮一跳,小声问罗星能不能带上他。

结果自然是李懂最后一个爬上山顶,气喘吁吁还没缓过劲来,被早在那里等着的顾顺拉了拍合照。李懂站在正中间,一边被顾顺圈着脖子,另一边罗星拿着背包在寒风里比了个耶。

 

请客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李懂操心,顾顺掏钱包的时候整个身子挡在李懂前面,嘴上说着,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弟弟花钱啊。话还没说完,被罗星不满地打断:“少拿对女孩子的态度套路李懂。”

顾顺一脸不满地说:“你别诽谤,我可没有套路李懂。”他说话的时候偷偷看了眼李懂。

 

另外的,是一盆仙人球。

李懂生日前罗星回了趟老家,在三个人的群里问大家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李懂还没说话就被罗星点了名,过生日的寿星赶紧提需求。顾顺“啊”了一下,问李懂什么时候生日,过了会又在群里说给他买盆仙人球,末了补上一句,算我的。

李懂不高兴,心想仙人球算什么礼物,结果真的拿到手里还是欢喜得不行,三不五时的看一眼,平日里放在窗台上,狂风暴雨就收回来。

罗星嘲笑他,一个沙漠植物当宝贝,什么品位,李懂嘟囔,你懂什么,说着又拿了抹布擦了花瓶底。

 

仙人球好养活,平日里不用浇水,李懂就每天擦一次花盆。再后来,李懂自己去买了新的盆子,小心翼翼地把球移过去,罗星实在搞不懂这一层逻辑,以为李懂是真心喜欢植物,又在下一年生日的时候送了他一盆多肉。

 

后来进了蛟龙,队友串门,徐宏指着窗边两盆植物说:“你这一个亲生的,一个是后养的吧。”

罗星一脸不满地在一旁冷哼:“呵。”

“不是,仙人球比较好养活。”李懂辩解。

“呵。”

没过多久,后养的就夭折了,罗星为此吹胡子瞪眼了好几天,最后感叹一句,儿大不中留啊。

 

他在夜深人静里冥思苦想,对面床的罗星早就进入梦乡。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合理,李懂孤独地走了十几年,内心的厚墙铸的比天高,人走一步,他高一尺,好不容易有了枝梅花探入高墙,他的世界就突然有了鲜活的色彩。

可是梅花不自知,不过伸了个懒腰露出胳膊,他深信这个道理,以至于默默守着梅花看了很久,他以为那是一件地老天荒的事。

 

后来顾顺拉着他的手在树下亲吻的时候,他内心的高墙才轰然倒塌。

 

 

 

4

 

队里开会,李懂也参加了,作为预备成员李懂坐在最贴近后门的地方。杨锐站在前面夸夸其谈,说了计划安排顺便还提了一嘴李懂。

李懂赶紧坐直了身子仔细听,年底有个考核,只要通过,李懂就算是蛟龙正式成员了。

这很光荣,以前对于蛟龙突击队这个名字,从心底带着敬意和崇拜,现在能从杨锐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李懂觉得无尚自豪与骄傲。

 

夏天的会议室,吊扇呼哧呼哧在头顶转,还是抵挡不住闷热。

李懂昏昏欲睡,后门有响动,李懂抬头看见一个黑色的脑袋,他悄悄开了一个门缝,顾顺的气息随着热浪扑面而来。

会议开到最后,大家插科打诨,杨锐难得表现出私下有趣的一面,被几个人合起伙来挤兑也不生气,眯着小眼睛笑得憨厚。李懂偷偷从后门溜出去。

 

顾顺手里揣着两个果子,翠绿的颜色,生机勃勃。李懂还没开口,两个果子就被用袖子反复擦拭,塞进他的手里。

“赶紧吃,我刚从后山摘的。”

“没毒吧?”

“……有,我刚吃了一个,估计马上就要狗带了。”

李懂笑起来,问他怎么不用训练,他一咧嘴,就好像有能把所有的热气一扫而空的清凉感。

“就是训练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偷摘的。”顾顺说话的时候眼神清澈,李懂拿起果子咬一口,清脆甘甜。

 

隔天通告栏就出了新告示,禁止私下去后山打野果。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李懂得到了属于他的专属望远镜。

他拿着望远镜跑去给顾顺看,得意的神情活脱脱像是得了满分的小孩。

顾顺说李懂要是能通过考核进蛟龙就送他一个皮质望远镜盒子,蛟龙突击队自该有高贵的身份象征。

 

那时候李懂手还不稳,无论拿望远镜还是狙击枪都有点轻。罗星就怕这点,三番五次训练他,结果每次私下练习得好好的,一到了正规场上手还是轻。

 

顾顺夜里偷拉着李懂去后山,月黑风高,李懂心里想了很多个版本的故事,万分忐忑的跑去,结果对方只是拿了支激光笔给他。

李懂在30几度的夏夜里举着一只绿色的激光笔往深褐色的树干上描点,顾顺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懒洋洋的说:“我给你加课,可是要学费的。”

 

李懂屏着呼吸,整个身子都开始发颤,绿点开始有游走的趋势。

顾顺看了会,自顾自说:“这样好了,那个激光点要是移动一下,我就亲你一下。至于学费,下课以后你亲我一下就一笔勾销了。”

顾顺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发颤。

李懂手一抖,绿色的点划出去很远。好在夜色太黑,照不亮他泛红的脸颊。他明明内心锣鼓喧天,却一副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

 

那个夜里,李懂收获了顾顺的三个吻,和一个漫长的拥抱。

隔天早上,两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在食堂听罗星鬼扯些有的没的的八卦,大概就是新来的姑娘样子如何,是不是单身之类。

对面两个人毫不关心,蒙着头吃早饭,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顾顺悄悄拿胳膊滑过李懂的手背,又欲盖弥彰大声地喝一口粥。

李懂抬头看一眼罗星,悄悄用余光瞥一眼顾顺,红着耳朵默不作声继续吃饭。

 

盛夏的清晨,两个人热得如同熔岩里的钢铁。

 

 

 

5

 

年末的时候,李懂拿到了顾顺的礼物,墨绿色的望远镜盒。他小心地把属于自己的望远镜放进去,又在盒子外面套了个绒布袋子。

这又让罗星嘲笑了好一阵子,一层护一层,怎么不在绒布袋子外面再弄个盒子。李懂不说话,专心致志摆弄。

 

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顾顺就被派去执行任务。他们没有告别,顾顺走得急,等李懂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听罗星说还挺危险的。

蛟龙不比从前,训练就能耗费小半条命,李懂连担心顾顺安危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每天5点起床,回了宿舍已经满身疲惫,匆匆洗了澡倒头就睡,累得和什么似的。

 

要说一点都不思念,也不可能。只不过作为军人,孰轻孰重,他还分清楚。

 

顾顺回来的时候受了伤,不算太严重,但右手胳膊一时间使不上力。听旁人说了战场上千钧一发之际,要不是顾顺反应过快,估计就交代在那里。

说的人眉飞色舞,也不知道他有多少添油加醋的成分。

李懂这才第一次感受到真实战场的残酷,以前他在书本里读过,电视上看过,战场泥沙飞溅,枪林弹雨,他觉得庄重而光辉。真等到身边人受了伤,他才内心生怖。更何况,那人是顾顺。

 

顾顺连着三天没找李懂,李懂心里着急,可周围陆陆续续有长官和医生,他闯不进去,也不敢去闯,只想着大家散了,顾顺总要来找他的。

可是顾顺终究没来,独自休息了两天就回到训练场。这些都是从罗星嘴里听到的,李懂听的时候面色平静,心里却一抽一抽的疼。

 

周末仙人球竟出人意料长出长长的花蕊,白色的花朵在短短几分钟里绽放,他摸出手机发信息给顾顺。

顾顺是在傍晚才回的信息,问他什么事。仙人球的花期太短,不过几分钟,李懂回过头去看,花朵枯萎的蔫在窗档上,李懂回复说没事。

这样的对话最近时常发生,就好像一次对话能说上几个世纪一样缓慢。

 

李懂以前以为恋爱是甜蜜的,可到了自己这里怎么就成了苦涩。他把头埋在枕头里,稀薄的空气让他脸颊绯红,他有点头疼,带着困意沉沉的睡过去。

 

李懂发了小半个月的低烧,每天一脸土色地去训练,明明无精打采却又强打起精神来,陆琛观察了两天没憋住,说是要给他拿点药,李懂吃了两顿又停了。

药效太大,观察练习,总集中不了,要是换作以前,李懂肯定给什么吃什么。

顾顺受伤以后,他倒成长了。军人上了战场,就由不得你,该克服克服,该坚定坚定,明白了这个层次,日子也好过些。

 

以前新兵的时候,人家说这是军人的命,他不同意,信仰怎么能说是命。现在看的多了,他倒真信了命。练习一次不落,饭照吃,觉照睡。

罗星说他懂事了不少,只有李懂自己知道,是什么让他生根发芽。

 

 

 

6

 

队里有个事临时要罗星和李懂帮忙,两个人从下午一直忙到晚上。好不容易结束了,饥肠辘辘去食堂,结果发现食堂早就关门了。

李懂在宿舍抱着被子和饥饿作斗争,罗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一会,抱着6个包子回来。

 

李懂问哪儿来这么多包子,罗星拿了两个递过去说:“顾顺给我的。这人有毛病,说是晚饭买了8个包子,吃不下,硬是要叫我去拿。也真就凑巧,我们俩今晚没吃饭,要不然这包子,铁定扔了。”

李懂接过来的时候发现还有点温度:“怎么还是温的?”

罗星说:“顾顺说是把它们放在暖气片上了,这个人毒性真大,我一进他宿舍,满屋子包子味儿。”

食堂的包子个头大,平时吃上两个就撑得要死,傻子才一次性买八个。

罗星说的时候面带嘲笑,李懂却愣在那里。

 

这个人明明躲着自己,带着冰冷的决绝,到头来却依旧是那个握着他手在树下低眉软语的人。.

 

 

 

7

 

顾顺也没比他好过多少,要说痛,谁又比谁少。至少手臂的伤,是深的见了白骨。

可那有什么办法,顾顺在战场上经历血淋淋的生,也看见血淋淋的死。

子弹穿透他手臂的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死亡的具象感。

 

早几年,要是让顾顺上战场,定是满腔豪情而上,能为国家身先死,壮志凌云保家安。

可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他想为李懂而生。

 

他认识李懂好几年,这个人早就在心里盘根交错,他反倒想为对方关上那扇窗。

离得远一些,总不至于最后落得个独自悲伤。

他想过太多故事情节,又为每一个故事里李懂的眼泪而难过,他见不得那个人哭,眼泪就好像是伤口的那些血,隐隐作痛。

 

战场由不得人,总有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以前他了无牵挂,此刻他心有果实,累累硕硕。那么就再离远一点。

顾顺以前觉得再远还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军营这么大点地方能去到哪里,结果有些事就是不能被惦记着。

 

没过几天,上面传达了通知,蛟龙要出发了。

 

李懂走之前见了一次顾顺,塞了个玉佩到他手里,说是家里人求来的能保平安。顾顺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塞回李懂手里。

家里人给你求的,你就好好戴着。

可李懂说什么都不能,脾气倔上来急得直接挂在顾顺脖子上。

 

顾顺没再推脱,只是要他活着回来什么都好。李懂看了他很久,开口问:“我要是活着回来了,有什么奖励?”

李懂说话的时候瞪着眼睛,一脸天真好奇。

他说得认真,顾顺想了很久,正要说,那我给你一个吻吧,李懂说:“要不你文个身吧。”

我奖励你,还要我文身?顾顺到底没说出来,问:“你想要我文什么?”

“不知道,文个你喜欢的吧。”李懂冥思苦想很久,“这样回头我也纹一个,和你一对。”

顾顺愣了一下,笑起来,温和里带着点苦涩。他说好,然后默不作声地揉了揉李懂的脑袋。

 

这几年李懂一直就是一个发型,寸头小绒毛,顾顺没见过他别的样子,以前幻想李懂退役以后的样子,大概留着微长的头发像个艺术家,画面不超过五秒他又摇头打消这个念头。

他不害怕长发的李懂,只是惊觉,他竟然在想他们未来的日子。

 

蛟龙出发那天是大晴天,走的时候没多大动静,一行人人背了个包就往外走。

李懂扭头去看最靠近水房的那幢,顾顺的窗户紧闭,他一想,在训练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8

 

罗星受伤的时候赶上前线陷入困局,急转而下的处境让李懂来不及自责又投入新一轮作战。

 

真的上了战场,李懂到是有些不适应了,杀人不过是手指一弯,他不喜欢。

那有些残酷,生命是无价的,李懂打心底里有说不上的别扭。

庄羽在枪林弹雨里和他说害怕,第一次真实地走上战场,任谁都有些局促和不安,他想到顾顺,温暖又难过。

 

以前他不知道,如今身处其中才深切体会到绝望,那种得而不能长久,触碰而不能紧握的绝望。

他突然明白,那时候顾顺躲着他,不是疲惫,也不是厌倦。从前他爱得疼痛,现在他疼痛得去爱。

 

杨锐说下午会来一个新的狙击手配合李懂,李懂难过了一阵子。

罗星受伤,他有很大的责任,这个人把他当小孩一样保护,什么事都冲在前面,李懂认识罗星的时间很长,以一个不谙世事小孩的姿态,以前开玩笑的喊他老父亲,现在倒是真的希望罗星不要怨恨他,真不行他和顾顺赡养他一辈子。

 

你看,顾顺的未来里有李懂,李懂也惦记着顾顺的后半辈子,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悄悄的把对方划分在属于未来的那块区域里。

 

他又有些愧疚,罗星还在医院,他却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

 

机门打开的时候,狂风席卷而来,顾顺就那样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李懂一愣一愣地看着杨锐介绍,又莫名其妙地和他握了手。

顾顺手掌厚实有力,指节上有一个粗糙凸起的茧,长时间的握枪留下职业的痕迹。

他被攥紧在手里的时候,顾顺偷偷抠了抠他的手心,李懂这才惊醒地去看,明明是最为熟悉的脸庞,却横生出不一样的情绪。

自信的,惊喜的,笃定的,凝重的。

 

半个月没见,又像过了一个春秋,顾顺的头发有些短了。后来李懂问他怎么剪头发了,顾顺摸了摸说,你走后我请了天假出去剪的头发。李懂在心里想,部队就有理发店,还非要出去剪,瞎讲究。

他们俩以前没做过搭档,即便是对彼此再熟悉不过,真要配合起来也不是立马的事。好在两个优秀的人凑在一起,情况总不会太差。

 

“你抖什么?”顾顺问。

“紧张。”

“宝贝儿,该不会是我在你身后你才紧张的吧。”

“谁给你的自信。”

“当然是你给我的自信。”

“顾顺,也就十几天没见,哪里学来的这些骚话?”

“对着你,从来不需要学。”

“你闭嘴。”

“你别动。”

 

以前和罗星协作,大部分时间里是罗星主导,李懂配合。大概是因为师徒的关系,即便平时嘴上往复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李懂打心底里还是尊敬罗星的,这和顾顺不一样。

 

就好像是注定要发展的,他们从第一面开始就是不平和的,那种相互吸引引起的不平和,以至于在后来的交往里,李懂从未把他当成是前辈。

这有好处,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并肩作战的。

 

 

 

9

 

解救人质的前一天晚上,顾顺靠着树干仰天,李懂悄悄跟出来坐在一旁,有学有样地抬头。

“在看什么?”

“月亮。”

“怎么,外国的月亮是比较圆,还是比较亮。”李懂问。

“还不都是月亮。”顾顺抱着手臂看他,“不过——”他停顿了下,又笑起来,“这次你在,所以不一样。”

 

他们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相互纠缠,节节扣紧,暖风吹来,两个人都觉得燥热。

夏目漱石说,今夜月色很美,以前李懂只懂得这个道理,现在他倒是能够感同身受。

 

战争总是能让人迅速成长,他们之前畏惧失去彼此,以为断了牵连好过一切。

可是痛得久了,才发现有些情愫像是刺入泥地的利剑,拔出来,只留下巨大的缺口。

而此刻,他们就在这里,并肩奋战,带着满腔豪情和理想。

 

还在一起,就总归是好的。

李懂开出那一枪的时候,顾顺躺在他身后血流满面。

要说不害怕,是假。顾顺曾经有过一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的经历,他以为他身经百战,却依旧因后怕而颤抖。

 

死亡这件事,无论直面几次,都还是无法让人平静。

耳边的疼不比胸口,只是这一次李懂在。他强忍铺天盖地的钝痛教导李懂,也说不上是教导,更像是鼓励,他收了李懂两年多的学费,他太了解自己的学生。

 

他说,我相信你,李懂就真的一枪命中,没有犹豫,不带畏怯。

顾顺一脸得意:“听哥哥的话是不是总不会错的。”顾顺笑起来牵动了脸颊的伤口,“嘶”的倒吸一口。

李懂赶紧查看,发现没有大碍这才安下心来,得意的说:“主要还是我太优秀。”

顾顺也不反驳,伸手扣住李懂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手还有些颤动,心却静下来了,他舒口气喊了一声:“懂啊。”

 

他们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为国家和信仰交出自己,而此刻他们又从那里找回彼此。李懂鼻子一酸,他们在遥远的阿拉伯半岛,他却想和顾顺走去更远地方。

后来,他在地球上画了个圈,横跨南北半球,然后趾高气昂的指着说:“这里,这里,还有这些个地方,以后我都要去个遍。”末了又加上一句,“是你和我一起。”

 

顾顺指着索马里海域感叹:“这里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他们心有余悸,却带着些自豪。

李懂拿了图钉随手戳了个地方,一插腰说首先去这里,一副小孩儿模样,仿佛刚从子弹下活下来的不是自己。

 

 

 

10

 

回去的时候,他们坐在甲板上晒太阳,杨锐大喊顾顺进去休息,顾顺嘴上答应地快,身体没有一点要挪动的意思。

海风透着一股子咸气扑面而来,李懂起身趴在栏杆上看远处,衣角被风吹起来擦过顾顺的脸颊,顾顺背对着他不回头,问:“你在看什么?”

李懂说:“没看什么,这么远什么也看不见。”

 

顾顺也从甲板上站起来,靠在李懂边上,左脸的纱布还渗着血印:“李大观察员,要不要拿了望远镜好好看看?”他说话的时候面带笑意,如沐春风。

李懂知道他在开玩笑,也不反驳,还真就转了身子就要往里走,顾顺拉住他的手把他按回自己身边:“你要去哪儿?”

“不是你说要我拿望远镜的么?”李懂憋不住笑出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未曾松手,就任由两只相握的手暴露在阳光下。在经历一场巨大而漫长的战争以后,他们终于再次回到彼此身边,而此刻,他们心无旁骛的对视。

身后的发出“哐当”的声响,吓得他们赶忙松开了手,回过头去才发现只是风太大,刮倒了一个木箱。

他们相视而笑,顾顺偷偷用手指去勾李懂,小声问:“你说要是被杨队知道,我们会不会被操练死?”

李懂侧头去看顾顺,眨眨眼:“那我不知道,但你可能会先被罗星打断腿。”

 

说道罗星,李懂又陷入到自己的情绪里,顾顺摸了摸他的后背表示安慰,他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难以挽回,有些事,说不清是非对错,只是希望李懂可以早点走出自责的阴影,这件事,谁都帮不上忙。

顾顺也不行。

 

回了队里,顾顺大段空闲时间都赖在李懂那里,美其名曰受了伤生活不便。

李懂嘴上不说,心想你不过是脸上受伤,怎么弄得和残废了似的。

可顾顺厚颜无耻,趁着队友没注意就偷偷溜进李懂宿舍。

李懂刚把仙人球收回来,顾顺就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他觉得好笑,这样算不算是偷情。

 

顾顺的伤好得差不多,动起歪心思,李懂拿着仙人球就往他脸上推,顾顺连连后退说:“我这要是破相了,丢人的不还是你。”

“我有什么好丢人的?”

“我给你丢人了呗。”说话的时候,顾顺又伸手搂住李懂的腰。

 

窗外狂风大作,屋里倒是春意盎然。

也不知道是谁先沾的床,空气里生起一股热气,洋洋洒洒地蔓延开来。

顾顺冰冷的嘴唇在触碰到李懂的那一刻变得生猛而灼热。他迫不及待地脱去了上衣,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扯李懂的,时间就仿佛被定格在那里。

 

命运庞贝,以前李懂觉得情浓不过长相厮守,他奋力向上攀爬只希望够得到顾顺的手,后来顾顺给他一分阳光,他就还顾顺两寸火焰。

而此刻,他看着顾顺侧腰深色的文身,陷入奇妙而矛盾的不知所措里。

你——没告诉我。

李懂说话的时候好像还陷在惊讶里,说话一顿一顿没有灵魂。

 

顾顺没有欺骗,他只不过避重就轻的隐瞒了一些故事。

他请了假出去理发,还顺便文了个文身。

那个时侯,顾顺想过很多种设计,或者纹一把R93在手臂,又或者画半个爱心在后背,他甚至想过把李懂的名字纹在胸口,可后来都被他一一否定。文身师感叹,你一定很爱她吧。

顾顺笑起来,好像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他说,你给我纹一个望远镜吧。

望远镜?

对,望远镜。

 

李懂内心翻涌起巨大而甜蜜的浪花,拍打在胸口,一层一层。

顾顺笑着伸手将他搂进怀里,他说,宝贝别哭。李懂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他呜咽着呢喃,改天也要请假出去在腰上纹把枪。

顾顺说,文身疼,别纹了,心疼。李懂又红了眼皮不说话。

 

 

 

11

 

李懂到底还是没去文身。

顾顺说疼这件事,他一个人就够了。

顾顺这个人,一旦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让人无法招架,李懂开玩笑问他是不是熟能生巧才显得老道拿手,对方一脸求生欲强烈地连连摇头。

 

“那你和谁学的?”

“以前从没说过,一见到你,就都会了。”

 

仙人球又开了一次花,这次顾顺赶上了。小小一个植物,花比球还要长,顾顺在一旁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李懂刚洗了衣服晾好从阳台进来,看见顾顺一手拿个毛巾一手拿个盆,问他要做什么。

 

“我给你擦下桌子,衣柜啊。”顾顺指着积了灰的表面一脸求表扬的神情,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多大的人了,以后要没了我可真不行。”

李懂原本是要反驳的,听了最后一句话又乖乖地闭了嘴,心安理得地自顾自坐在床沿上看书。

 

小的时候李懂就爱看书,后来长大点了又喜欢让别人看书,那个时候没什么零花钱,一放假就往书店跑,坐上一下午饿了肚子才回家。

现在他想让顾顺看书,抱了一摞书跑到顾顺房间一放,丢下一句不看完不许来找他,然后扭头就走。

结果顾顺压根没看,又抱着着一摞书回了李懂宿舍,连同着一大个行李箱。李懂问他做什么,他拉开箱子就开始往外拿东西。

“搬家啊,看不出来么?”

“你要搬去哪儿?”

顾顺蹲在箱子边抬头看着李懂:“你在这儿,我还能去哪儿?”

 

 

 

12

 

后来李懂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漂泊在一望无际的大海,狂风暴雨打在他飘摇的小舟上。是漆黑的夜,李懂在梦里急得哭出来,可眼泪没有用,他看不见前方的路,只能抓着船板跟随摇晃。

摇晃越来越剧烈,雷声巨响,有闪电在很远的地方劈下来,他感觉到寒意灌满整个胸腔。

再然后,很远的地方亮起微弱的灯光,他摇着船前行,才发现那是一座灯塔。

 

他哭喊着从梦里醒来,却看见顾顺的脸就在眼前。

顾顺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李懂点点头又摇摇头,往顾顺怀里缩了缩。

顾顺又问他梦见什么了,他黏黏腻腻地说——

“我梦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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